知夫里代代相傳的傳統表演形式——集體舞。據說這個名字是出自“我們集體舞動青春”這樣一句歌詞。大家圍繞著漢子們連成一個圈,一邊打鼓一邊跳舞。每年農曆八月十五,在“一宮神社”舉行。我們找到了集體舞的導師井尻老師,到他的家里做了採訪。

──首先請問“集體舞”是什麼呢?

我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說“集體舞”是人們像神靈祈禱五穀豐登而供奉的儀式,不知道是六百年還是七百年前的事。反正都已經那麼古老了,知夫里記載這些的資料什麼都沒有,跟集體舞有關的資料啊,那可是真沒有啊。

反正據我所見所聞,集體舞是從1972年才復興的。反正在那之前斷了35年左右吧,昭和年初期的時候,知夫里的年輕人全~~都出去賺錢去了,也沒人留下來指導啊?所以就斷了那~~麼長時間。

然後,1972年的時候,我就回知夫里了。跟我一起回來的還有一票小年輕,當時相當於我們師父的人一看,我們都回來了,那乾脆就把集體舞重新搬出來吧。那是將近50年前的事了,就這樣,1972開始集體舞又復興了。我們就一直跟著師父打鼓,但是後來我心想,等我上歲數了,不能一直這麼跳下去,還是得有人接班吧,就這樣,沒辦法,我們就硬著頭皮決定教中學生跳集體舞了。

中學生一來學得快,二來就算出去賺錢了也說不定會再回來,所以在1986年的時候開始教中學生跳集體舞。我師父一直教到1997年,到1998年的時候把接力棒傳給我,說“接下來就看你的了”,然後從1998年到現在(2018年),我已經執教了20年了。

──也就是說,從集體舞復興開始,您已經活躍在前線將近50年了呢。

那真是有年頭咯。不過集體舞最開始的目的是“祈雨”。以前知夫里也有農民,不下雨的時候莊稼就會乾旱,那時候大家就跳集體舞獻給神靈。就在我剛回知夫里的時候也一樣,為了祈雨跳過三四次,都是村民說“最近鬧乾旱,你們幫忙求個雨吧”這樣拜託我們跳的。

那時候我們在赤禿山放篝火,然後一大幫男的圍著篝火打著鼓跳。放篝火是為了“替天取暖”,所以“轟”地點起火,火苗躥得老高,那個時候大家說這樣的話第二天就會下雨了。所以用集體舞祭神已經是一種習俗了。別看現在是用扇子,以前用的還是八角葉子呢......

──用八角...嗎?

對,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八角”,你看,就是日本神話里天狗經常拿著的那個葉子,我們拿著那個跳。我們那個年代也沒有扇子什麼的,所以就拿著八角葉子跳舞。

──現在還會祈雨嗎?

好多年沒祈雨了呢。知夫里的莊稼都沒了,也用不著祈雨了吧。也不是說為啥,主要是“1977大暴雨”的那次洪水,當時搞得是山崩地沒,房倒屋塌,牛也沖進洪水里,莊稼也都變成一片海了。
在那之前其實莊稼不少,一直覆蓋到山里頭,結果全遭殃了。這還沒完呢,後來經過了三年開荒,地被填平了,本來是莊稼的地方看著就跟大水之前沒啥兩樣。但是人們想重新種水稻,翻土的時候發現,地底下全是那場大水留下來的石子,根本沒法種田,就打消了念頭。

但是不得不佩服,郡里藥店的大叔那邊硬生生地還是做出了一塊田地呢。也是因為那附近受災沒那麼嚴重,反正是把水稻給種出來了。種出來是種出來了,但是這回小麻雀又把莊稼給糟蹋了,收不了多少米了。就算這樣他們還是堅持了兩年,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不幹了。再後來,差不多是1979年之後吧,知夫里島就再沒產過大米。

──即使稻田退了環境,集體舞還是沒有斷呢。

那是不可能斷的。農曆八月十五是圓月中秋節,“一宮哥”必須有中秋燈會,這都不用懷疑。我們這幫人就是在燈會上跳集體舞的。

──本來是祈求五穀豐登的,而現在祈求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您是如何看待這里面的矛盾的呢?

我們可沒想那麼多,集體舞是我們的傳統,六七百年前就一直傳下來的,我們骨子里就是想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傳下去,沒別的。“祭神”只是其中一個目的,跟有沒有莊稼沒有關係。都已經傳了六七百年了,我們肯定希望能一直傳下去,有一種不用多說的意志在里面。

──井尻老師的師父是怎樣指導您的呢?

我們就只是一邊聽著師父曲子,一邊迎合著節奏打鼓這麼簡單。師父從來不告訴我們“這里要這麼唱,那里要那麼唱”。我就心想“那我只能自己學曲子了”,然後一邊打鼓一邊在心里哼哼曲子,就這樣,總算是學會了師父的曲子,一直唱到現在呢。自己不會唱的話就不能教小孩子了呢。

──這麼說來,唱曲子也很重要呢。

其它地方可能有光敲鼓的表演吧。反正我們這個集體舞,首先是由曲子、鼓、舞蹈三部分組成的。打鼓要跟著曲子走,舞蹈要跟著鼓聲走。練習的時候說“從頭到尾來一遍”,這要是沒有曲子,打鼓就找不到節奏了。這就是集體舞、集體鼓跟其它鼓不一樣的地方,難就難在這里。

我們自己總結了一下,從開始唱到最後,一般用28分鐘是最舒服的。要是唱得慢一點,用29分鐘的話,打鼓的節奏也會變慢,就特別不好唱。如果反過來用27分鐘的話,就會下意識地唱得比較急,也非常不舒服。外行人覺得多一分鐘少一分鐘影響也不大,那可大錯特錯了,影響大著呢。我們雖說不會掐著表算時間,但是感覺對的時候他們會說“這次時間正正好好”,我也會覺得我唱的最舒服,打鼓的人打的鼓點也特別齊。

──區別有這麼大嗎。

是啊,然後你看,這個是樂譜。

──這個片假名是鼓點嗎?

這個寫著“咚噹咚”的,“咚”是右手打鼓,“噹”是左手打鼓;然後“喀拉喀拉”的“喀”是右手側敲,“啦”是左手側敲。敲起來就是“喀拉喀拉,喀拉喀拉”的聲音,就是這種譜子。

整個演奏里,有很長一段是重複同一個節奏的吧,但是打鼓的人是不會數自己重複了多少遍的,他們不是看重複了多少遍之後換另一個節奏,而是聽我唱曲子,唱到什麼部分知道下一個節奏是什麼。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沒有曲子,鼓就打不起來了。

──聽起來很複雜呢,不過向初中生普及的這個想法還真是前衛呢。

不過說實在的年輕一代人還是太少。說到底集體舞還是從“仁夫”這個氏族傳下來的,其它的村子好像也有吧,但不知道怎麼都失傳了,只剩下仁夫還保留著。我們最初的想法也是只教仁夫的中學生,可能意識里還是感覺集體舞是仁夫的東西吧。後來確實也這麼做了,但學生還是遠遠不夠集體舞需要的人數,所以我們就面向知夫里所有地區的男生開課了。

──就沒有不喜歡練習的孩子嗎。

仁夫的孩子,不跳集體舞的一個都米有。現在也一樣,我教了這幾十年,跟我說“我不喜歡,我不參加”的孩子一個都米有。

──他們不想早點回家打電動嗎?

我倒是沒跟孩子們問這麼細。反正高年級的孩子跳集體舞的時候,低年級孩子會看他們跳,有一種“什麼時候我也能像他們這樣跳集體舞”的心情呢。

──心之所向呢。

對啊,就會有“我也想快點升中學”的想法。親禦老弟還跟我說呢“我兒子明年初一急著學敲鼓了,井尻老師多費心照顧啊”。
還有舞蹈練習也是,跟學校里的老師說好了串一串上課的時間,所以他們從小學就一直耳濡目染,就會有“等我到了中學我也能練了”的盼頭。

──舞蹈要集訓一個月左右嗎?

不用,一天就夠了。

──只需要一天嗎?

舞蹈其實很簡單,而且剛才也說了。每年都跳,他們早就記得滾瓜爛熟了。

──原來如此,基礎已經很紮實了是吧?

對頭,舞步一共就三種,也不像盂蘭盆舞那樣滴溜兒轉,只是原地做動作,很簡單。這也算是集體舞的特點之一吧,一般的舞都要到處走位啊什麼的,不過其實那種也挺有韻味的。

──不管怎麼說一天就能熟練下來還真令人吃驚。

小孩子只要跳一遍就記住了,他們混在大人里一起跳,跟著跳得標準的人學,很容易上手。

──打鼓就不像跳舞這麼簡單了吧?

嗯,鼓手如果打錯點了,舞手也就跳不好了。打鼓要每天集訓,今晚也一樣。

──打鼓是怎么教的呢?

教的時候先喊一聲“全體聽好!到這集合!”,然後在黑板上講解集體舞是為什麼而跳的。

我們會跟孩子們講“說五穀豐登可能你們不太懂,五穀豐登就是知夫里以前種的大米啊,小麥啊,大豆啊這些穀類,為了它們茁壯成長而向老天爺禱告”。不這麼講一遍的話,孩子們就不知道為什麼跳這個舞。

何況知夫里現在已經沒有莊稼了,連旱田都沒人耕了。所以就算告訴他“這個是大豆苗”他也還是沒有概念。你看,學校的書里有沒有大豆的知識我是不知道,就算有,沒實際種過也沒親眼看過,還是白扯。所以我們盡可能多給孩子們解釋解釋,對他們會有幫助。

我呢,在這兒一邊指導著,心里想集體舞要是能一直傳下去就再好不過了,出去掙錢的孩子哪怕有一個回來,能繼續跳集體舞就再好不過了。即便是光看著孩子們現在特別開心特別享受地跳舞也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沒有什麼高低年級的分別,大家跳的跳,看的看都擰成一股繩了。

──上下級觀念淡薄可能也有學生人數少的因素在里面吧。

是啊,完全沒什麼上下級觀念呢,我覺得現在的孩子們都太機靈了,叫這些孩子們跳集體舞絕對有用。我也會對他們說“等你們去了外地,有機會也給外面的人跳跳看”。

要說知夫里的文化,還能親眼可見的也就只剩這個(集體舞)了呢。我很想把這個作為孩子們成長的精神食糧保留下去呢。你小時候學的東西你還記得吧?等你老了,別人說“來來來跳一個”的時候你可能記不住了,但實際跳一下馬上又會記起來了。

──你們用的道具是哪里來的呢?

打鼓用的鼓棒是我用機器削圓的,我以前是個木匠,留了一台能做鼓棒的機器在手里。每年要做20~30根木棒,大概36cm長,直徑3cm多一點點,要是3.3cm就有點粗了吧,反正就那麼做吧。

──樂譜好像也是獨家的吧。

這個樂譜是我師父琢磨出來的。我只不過把它用電腦打出來而已。師夫雖說是這樣手寫出來的,但是呢,現在的集體舞跟老祖宗傳給我們的是不是完完全全吻合,我們都不知道。這不是嘛,去年就有研究人員過來做採訪,他們看了我們這個歌詞,說第二句的“我們集體舞動青春”本來是應該放在第一句的。

──他們的意思是說,這句話不應該放在第二句,而應該放在首句是嗎?

好像是說在其他地方有類似的東西,第一句就是這個。我跟他們說“我師父就是這麼教我的,我也只能這麼教孩子們啊”,他們就說“大家集體舞動青春”的意思就是,來,我們開始跳吧,所以應該放在第一句。

──不過,這個也無從考究了吧。

嗯,我們這邊在很久以前,現在的村長還是年輕的時候,請教過一個忘了是哪里的老師,結果他還是沒弄明白。

──只要集體舞能一直傳承下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吧。

要是沒給孩子們做指導,集體舞估計早就傳不下去咯,沒有繼承人,沒有學徒,估計就說“差不多就到這算了吧”這樣了。當初我們跟著師父重拾集體舞的時候也是,起初學徒只有4個人,而且中途又有兩個人離隊了,說是“記不住這麼複雜的東西”。那時候就剩下我和另一個學徒了。

──想不到井尻老師也有這麼一段心酸歷程啊。

以前這附近有一條大路,我們就在大路上用水桶當鼓練習,結果附近的大叔不樂意了,火冒三丈地跟我們說“你們幾個!吵死人了!”,沒辦法我們就跑到赤禿山練習。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還沒有正經的馬路呢,我們就在半山腰停下來,說“再往上就冷了”,就在半山腰稍微寬一點的平地上練習來著。不過,我們都過了20歲了,不容易吸收,練了很久還是練不好。

──現在說不定還有孩子偷偷跑去赤禿山練習呢。

但願吧。對了,我們現在不是在實行“島上留學”嘛,來留學的孩子從去年也開始加入集體舞練習的行列了呢。

──島上留學就是孩子們從東京等地方的過來島上體驗學習生活的制度吧。

現在小學5、6年級有一名,初中1、2、3年級各有一名,一共4名留島生。從去年開始留島生也跟著我們一起練集體舞,我在小劇場正式演出之前拿著話筒跟觀眾介紹說:“今年有幾位本來和集體舞無緣的城里來的孩子,但通過來知夫里島上留學的機會,跟我們的孩子一起為大家表演,讓我們看看他們努力的成果,聽聽他們成長的鼓聲”。後來他們就更努力更認真地練。所以今年的村聯歡晚會我打算把這話再說一遍。


我就這樣一邊喝著井尻家的夫人沖的咖啡,一邊聽井尻老師老生常談,不知不覺就過了1個鐘頭。滿懷奉獻精神的井尻老師為我準備了說不完的話題。最後他向我提出了邀請:“我們今晚還要練習,你要是想看的話就過來看看吧,看看集體舞到底是什麼樣的”。當然,當晚我無上榮幸地造訪了他們的練習場,也就是這里。我把當時聽到鼓聲後的感想記錄在了“後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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