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知夫里岛晚上没有餐馆,西谷商店也就成为了我们最常去的店,是我们求生的刚需。据我们所知,这家店的西谷老板居然还是一位“民谣达人”。

一个悠闲的傍晚,在堆满音响设备的仓库里,我和西谷老板两个人,从“商店”聊到“民谣”,聊了好多在观光手册上看不到的岛上的现状。

──西谷商店是历史悠久的老店吗?

从境港市的旧店算下来,我是第三代老板,就算是个败家子吧。从上一代老板开始算,大概有120年了吧,这跟历史比起来还嫩着呢,就是个时代的产物,根本不算纯知夫里的玩意儿。

──我觉得120年已经是很长一段历史了呢。

反正知夫里岛吧,就是里本土最近的岛。所以江户啊明治啊什么的,用帆船航海的时候,这儿就是隐岐的黄金地段。包括再之前,用风帆和浆船航海的时候也是,只要是说去隐岐国的人,一般都先往知夫里岛走。所以说从没有货币的时代就一直是,知夫里最先接触本土文化,然后再是西之岛啊海士啊,最后才传到岛后。当时上一代老板一看,知夫里这么繁荣,那得跟上潮流啊,境港生意好是好,但是他就把大头压在的知夫里岛上。这个策略其实也不太准哈哈。昭和年之后的船就变成带发动机的大船了,一般直接在西之岛和岛后登陆了,谁还来知夫里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来知夫里之后几乎每天都来西谷商店呢,这么重要的存在感还是很难得的。

存在感也确实有点,在岛民眼里,这儿就是个“去了店里能买到挺多东西,只要不是太挑剔,你要的东西他都能帮你搞到”这样一个“百货店”。所以我们是既要卖五金,又要卖日杂,既要卖柴米油盐,又要卖酱醋烟酒,反正孤岛上的商店就是这种一大堆东西这儿放一点那儿放一点儿。知夫里的人没啥购买欲,我刚回岛上那会儿有1300人口所以客流量也过得去,现在就剩600人了,这里面积极工作积极消费的人大概也就100个人左右吧。其他都是一些啃社保的老年人,他们的消费能力我是心知肚明。再加上现在交通又方便,想买东西完全可以去本土海购再当天回来。酒什么的在网上订购更便宜,年轻人网购都是成箱成箱地买,只有剩下那点儿塞牙缝的才能进我们口袋。你还不能跟另外4家店争个你死我活,你越是尽量便宜进便宜出,跟他们抢生意,自己就越容易倒闭。因为啥呢,顾客一般都大致上心里有数,什么什么在我们家买,什么什么在他们家买,都是靠人情相处的,所以说这个岛是客人在照顾商人的生意,这么一个现状。

──岛后有大规模的商店,相比之下知夫里的情况就大有不同了呢。

但是你还别说,知夫里是个有梦想的岛。别看只有600个人,真到要做点啥的时候,就有一股跟谁都不服输的劲头。哪怕是3000、5000个人的岛,人越多,越不好团结。我们这600个人也好,就算50个人30个人也好,只要拧成一股绳就能成大事儿。尤其是年轻一代,团结起来那可不得了,知夫里也能有盼头了。年轻人啊,崛起吧,让知夫里重返辉煌!

──您是一直在知夫里土生土长的吗?

我现在70岁,这70年里也就只有6年是在外面过的。

──那6年是做什么去了?

念书什么的,成天贪玩来着,后来学分不够还跑去求老师通融通融呢。

──那毕业之后您就马上回来了吗?

差不多20岁的时候回来的。

──我看到店里还陈列着民谣的CD,为什么会有民谣呢?

以前知夫里喜事丧事一大堆,正月有祈祷渔人安全和捕鱼丰收的“松直祭”,然后还有生小孩的、升学的、结婚的、盖新房的、买新船的、四十五大寿的、六十大寿的、八十八大寿的......动不动就张灯结彩。

──也就是说很多场合会听到民谣。

到日子的时候,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村里村外都聚过来,一顿咚呛咚呛。我就从小听民谣长大,自然就记住了。现在的孩子估计不会民谣,因为没有那种环境了。

──现在这种喜丧礼日这么少吗。

压根没有。婚礼也就十年能有一两次吧,现在都是要么去松江要么去大阪,在大酒店或者什么地方办的。以前都是在自己家屋子里办,亲戚朋友什么的都过来凑热闹,事后一起帮忙收拾,一折腾就是两三天。那时候,小孩儿也高兴,看大人敲锣打鼓,大口喝酒大声吆喝,小孩也跟着乐呵,大人喝醉了说“你要啥都给你买,全拿走吧”什么的,小孩就觉得这种日子就是想吃什么随便吃,想要零花钱有的是,想玩到几点就玩到几点的日子。一点一点的孩子们就融入大人的世界了。所以当时几乎没有不会唱歌跳舞的。

──看来就算是岛民,能听到民谣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呢,所以才会在这摆着CD。

像婚丧嫁娶这种礼事太少了,最近全是丧事,不太好。

──我读了“知夫村志”,上面提到以前知夫里有一位盲眼女性,非常擅长民谣……

那是善老师,是我的师父。

──哦?真的吗?是那个善老师(34 | 前横善之碑)吗?上面写她是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喜宴中缺她不可。

以前西之岛和海士也有艺妓。到祝日的时候保准拿着三弦和鼓唱唱跳跳。这些艺妓也都从隐岐各地专程来找我师父学习,听她弹琴唱歌。

──善老师那么厉害吗?

厉害的还不光是弹琴唱歌。善老师是薄毛人,薄毛有个叫“三夜河”的湖,一到晚上,岩壁各处都有海螺上岸,那时候没有手电,一般人就在竹子里塞一块布灌进石油做成火炬来照明,拿着火炬探路拣海螺。善老师眼睛又看不见,用不着火炬。她就光用手脚就能拣到一大票海螺。她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光靠直觉,啥都能干。

──这个“视觉”也被她倾注在音乐里了呢。

就连民谣,现在也只剩下“谱面”的了。我们就是按着谱面来弹三弦,一起唱民谣,这样没啥意思。其实不管是三弦、鼓、歌曲还是腔调,必须有当地特有的韵味才行,这才叫民谣。只要一听音色或者曲调,就知道“哦,还有这种唱法啊,还有这种词句啊”、“这个人弹的三弦,在这个地方没弹好”之类的,以前大家都有这种乐感。

──有一种“知夫里的味道”在里面是吧。

各个岛的方言和口音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具体来说,薄毛、多泽和仁夫里的民谣差别特别大。就算歌词和意思是一样的,声调也会不一样,口音和舞步也会不一样。这才有一种此地独一份的感觉。但是现在这种感觉一点一点淡了,都往同一个味道上靠,所以有点没意思了。包括面相也是,以前看长相就能认出“你是薄毛的”、“他是古海谁谁谁家的后代”,能感觉出来。西之岛和海士的人一说话,我们就知道“诶!这是海士人!”

──最有代表性的还是民谣呢,您有收过徒弟吗?

是收过一个徒弟,现在也出人头地了。那孩子以前在公所工作,一到午休的时候,饭也不吃就来我这儿学上个15分钟20分钟,然后风风火火跑回家吃完饭再去公所上下午班。每次都给我来个电话“西谷老师,今天我过去您那儿”,特别积极主动。其实对民谣有兴趣的孩子就应该这样,不然就算我到处安利“孩子,想不想学民谣?喜欢唱歌吗?会跳舞吗?”这样也没什么用。只有“我想学这个岛上的民谣,我想学三弦,请教我吧!”这样发自内心求学的才行。

──要多久才能学会呢?

这不是急于求成的事,这是个工夫活。学民谣就得有长年累月精进的态度。就单拿三弦来说吧,你想一年半载练好那你从出发点就错了。不管怎么说,起码也要苦练个5年、10年,这时候才稍微能有点乐感,掌握里面的“分寸”。

──分寸?

就是味道。年轻人就算声线好听,太表面的声音还是不能打动人心。唱曲靠的是用心,弹三弦也要用心。

──西谷老板跟善老师学民谣的时候也很主动积极吗?

对啊,我都是缠着老师“婆婆,明天能教我吗?”,老师要是说“行”,我就第二天兴高采烈过去学,还带着点心,说“今天拜托婆婆了”。

──善老师的歌声和琴声在什么地方吸引了您,您还记得感动的点吗?

就是那种“这个我肯定做不到”的感觉......就像刚才说的,味道、乐感。善老师是尝尽人生百态,才能从心底渗透出来这种味道和三弦的音色。神乐也是一样,神乐里属知夫里的“石塚神乐”最让我佩服。那是古海人唱的,一个大家族靠血缘传下去的,特别有味道。我见过形形色色歌声优美舞步曼妙的人,但还是觉得石塚神乐更胜一筹。他们这是血脉的优势,他们的血脉里渗透出来的那种味道,就连敲钟的声音都和一般人不一样,跳舞的时候感觉每根手指脚趾甚至到指尖都在跃动。我觉得石塚就是人间国宝,明明身子骨五大三粗的,一道跳起舞来那真是不服不行。

──您当初在善老师门下是如何练习的呢?

首先是围着被炉,那边婆婆给我弹揍演示,我这边就跟着节奏学,一边弹一边跟着一起唱。当时没有录音技术,我就只能回家把当时听到的曲调死记硬背下来,这里这么弹,那里那么弹......然后过几天再找个婆婆方便的时候,去求教,这样慢慢熟练。

──您找到自己的味道了吗?就算不能像善老师那样,您也肯定是探索过属于您自己的味道吧。

岛上还有不少老人都听过婆婆的民谣。我把从婆婆那儿学到的民谣展示给他们听,他们就会指正我“这个地方有点儿不自然”,然后我就把那个地方按照老人说的那样唱了之后,他们就会点头“对对对,这才是唏嘘调”。所以说,我虽然记住了老师教我的东西,但是还得在演奏当中听取别人的建议,每个小细节都有不同的人提出建议,在这一点一点改进的过程中,才能凝缩成自己的东西。重要的是别人告诉你这么唱你就得这么唱,别人告诉你这么停顿你就得这么停顿,要各种模仿都做得到。说白了就是没有一个定义告诉你民谣就是这样,主要还是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解锁各种唱法弹法。

──那还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东西呢。

我伺候的都是屋子里宴会上熙熙攘攘的没什么定数的局。不像那些搞舞台表演的,在后台调试好节奏和音高,掐着时间“好,上台!”然后就出来表演了。他们这种像模像样的音乐团队是玩不溜民谣的。玩民谣首先你得会随机应变,迎合着唱歌的人弹,你唱歌的调高如果是三个音阶的话,那下一个女声唱出来就得高个6到7个音阶。所以不同的人出来唱我就要调不同的音高,这对我们弹三弦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技术。所以说宴会上只要换一个人唱,我就得换一个调,突然抢着要唱的疯婆子、任性插歌的老大爷,我都得马上反应过来配合他们弹,哪怕是弹一半断了一根弦,我也得用剩下两根线耍一波极限操作弹到他们唱完为止。这才是民谣有意思的地方呢。

──受教了,原来民谣是这样的东西啊。

婆婆就是这么教我的,所以我也想这样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偶尔收徒弟,还录成CD。就连知夫里方言都快失传了,所以我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诶!知夫里方言出来了!我就赶紧记笔记,像这样尽量保留下去。

──您记笔记吗?

比如说,你知道“托特卡玛”是什么意思吗?

──Emmm......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海边不是有大块平平的岩石嘛。三个人到海边说“我们来玩托特卡玛吧”,然后就各自找一些看起来不错的石子,喊“1,2,3!”,然后就嗖嗖朝着岩石扔出去,石子就会咚咚咚地弹跳几下,石子最先“吧唧”弹不起来的人就输了。

──原来如此,所谓“托特卡玛”就是我们常说的“弹石子”啊。

其它还有像什么“哇嘎噜”啊,“加敷”什么的,一讲起话来这些词儿就一点一点冒出来了。然后我就当场写下来,记成笔记了。


西谷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展示他房间里的笔记和CD。当然,经过这次谈话之后,我明白了仅仅留下这些曲子对于民谣的传承来说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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